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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师古只来得及听鹧鸪哨说:进去!就被这人倒提起来,囫囵个儿塞进洞口,眼前顿时上下颠倒,天成了地,地成了天,若不是他危机关头憋了一股子劲,硬是用肩膀带着身体转了半圈,翻滚着着了地,恐怕早被磕破后脑或崴了肩胛。只是人算不如天算,封师古只滚了两遭,前额就重重撞在什么东西的底足上。那东西金属做的,封师古肉体凡胎,哪里经得住一撞,只觉脑里咚地一声,炸开嗡鸣阵阵。他还没来得及疼,心里先想:是做过什么孽,遇上了这等冤家……也不说自己偷坟掘墓,曝人尸骨,就是一等一的罪过。
此时鹧鸪哨翻身进来,抬脚狠狠踢在洞口斜塌的木梁上,木梁顿时歪斜,原本垒压其上的砖石轰然倾泻,正砸在企图蜂拥而入的鼠辈头顶。洞外鼠群叫声鼎沸,即使洞口高过半腰,仍旧纷纷挤入试图活命。有几只跌在封师古身边,摔痛了还以为是同伴作怪,吱吱乱叫着互相撕咬,身形被珠光映在墙上,登时显得庞大不少,影影绰绰仿佛野兽疯魔,有两只咬在一处,打着滚儿撞到封师古身上,惊得堂堂观山太保打滚躲闪,正撞在鹧鸪哨腿上。
鹧鸪哨被他撞得一个趔趄,回头一看,心中又好气又好笑,将封师古扶起,把老鼠一一踢走,忽觉肩头湿润,往上一摸,只觉满手湿黏,鼻端隐隐嗅到血腥味儿,才发觉封师古撞破了头,血从额角直流到肩膀上。人的额头血脉丰富,破裂起来伤不算重,看着却很吓人。封师古流了半面血,眼神在血渍里亮晶晶地,看向鹧鸪哨的时候一眯一笑,只是这笑脸也有些绷不住,显出伪装下头的几分狼狈与凶狠。不过这点凶狠并不使鹧鸪哨畏惧,反而令他觉得对方多了丝人气儿,有了害怕的事物,这人才叫人,而不是端着姿态的冷艳无常。
鹧鸪哨听封师古喘息间有些气虚,就扶他到墓墙边上靠坐,问过封师古,将他藏在袖中暗袋里的伤药取出来,又撕了他部分里衣,勉强包裹伤口。封师古头脑有些晕眩,仍有闲心同鹧鸪哨搭话:“小道爷现在不怕本官身上有毒了?”
鹧鸪哨边替他包扎伤口,边悠悠道:“如今想清楚了,拉着观山太保的家主陪葬也不错,不跌份。”说着手上用力,恶狠狠挽系个死结,顿时勒紧伤口,疼得封师古面颊微微抽搐,倒吸了口凉气。但他好面子,之前被老鼠惊吓已经够跌份了,此时再疼也不能显露出来,只能努力忍着脾性,在心里默默给鹧鸪哨把账记下,口中诱哄道:“那些坎儿精的确是本官引来——观山太保身上挂的戴的,十有八九都藏了药。我看见手指头上的扳指,猜着里头有东西,就偷偷踩破了,没成想会造成如此局面,不过是想吓吓你,反把自己困住。你松开我,咱们群力群策,自然有办法脱困。”又见鹧鸪哨目光锐利,忙又抛出投名状:“你若仍担心,那些瓶子里的药都由你保管,本官碰也不碰。”
他连之后继续如何哄骗的话都思虑好了,譬如你我皆是土里谋生,说到底是一家;再如搬山道人术法高超,本官仰慕已久;再或者本官已想到谋生的去处,不管是不是真,先叫他解开绳索再说。却见鹧鸪哨斜斜睨了自己一眼,目光忽闪,思忖片刻,转而偏下头扯开他袖口,将摆成排的药瓶按顺序一一塞回去,笑道:“我拿了药也派不上用场,倒不如在观山太保手里,还能招个虫儿鸟儿的。”封师古不甘受他揶揄,刚要反驳,却觉手腕一松,竟是鹧鸪哨为他解开绳索,双眼抬起,二人定定对视。
彼时夜明珠滚到角落,墓室内昏昏沉沉,只能借一分光亮,令封师古勉强看清鹧鸪哨黑乌乌的瞳仁。里头原本是成冰的,冻结着蓝与月的倒影,忽而眼睫一眨,眼尾勾起,就如月色在水面摔碎,牵牵荡荡,徒留余韵悠长的涟漪。
鹧鸪哨低低笑了一声,道:“有何良策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他倒不是真信了封师古当真有什么奇思良策,然而“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”,这夜郎王墓幽暗深邃,二人同行总比一人独闯要好,况且能捉他一次,自然能捉他第二次,大不了封师古再耍心眼,自己当真将他丢去喂老鼠便是。
封师古愣怔片刻,“哈”地轻笑一声,其间滋味晦涩难名,难说是嘲笑或赞赏。他边活动手腕,边从方才自己撞到的东西上取下个红澄澄的物事,递到鹧鸪哨眼前:“说是办法,只是我个人虚言,端看小道爷信与不信。”鹧鸪哨接来一看,原是个祭神的面具,满面赤红,瞪眼吐舌,齿牙凸出,边缘种了一圈兽鬃,似熊非熊。虽造型古朴怪异,却别有摄人的气魄。
“方相式,”封师古嗤笑,“让我想起周遇吉那老小子,总说怀才不遇,总也不去归隐,倒是本官先替他趟了路。”
封师古告诉鹧鸪哨,除观山太保之外,朝中尚有三脉侍奉:拘尸法王、九幽将军、阴阳端公。拘尸法王乃是当初旱灾连绵,朝廷从龙虎山上请下的仙师;九幽将军镇守龙脉,护卫王朝兴盛;而阴阳端公起源西南,由北宋时归顺朝廷,长于占卜天气,号称“捕风擎雪,问雨捉雷”,手下又有一支三千人的窑子军,最擅修建堡垒地宫。历代皇陵说是他们观山太保督造,其实但凡修建,都要同阴阳端公联手,对方指挥窑子军挖山填海,将皇陵修建成型,之后观山太保布置机关埋伏,借天地生克之理,取阴阳相融之术。此间种种不便细表,只说朝中奸臣当道,封师古年纪轻轻,满腔志愿,却无从施展本领。当时的阴阳端公首领姓周,名遇吉,大封师古十一二岁,也是早早入朝为官,却性情耿直,不乐与平常人为伍,总有还乡归隐之意,二人因公务接触,发觉彼此志趣相投,私下里有些交情,时常喝酒谈天,互通有无。
封师古道:“本官同他有些来往,曾听他说些西南的民风,其中夜郎国颇为有趣,若有国主殡天,必寻有地下暗河的宝地,内设暗室,中悬船棺,隐喻君主乘竹筏直上,随水流归还祖宗住地,受仙主簇拥。”
夜郎国的来源据《后汉书》载,“有竹王者兴于遁水,有一女子浣于水溪,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,推之不肯去。闻有儿声,取持归,破之,得一男儿,长养有才武,遂雄长夷狄,以竹为氏。”故夜郎自古便有“竹崇拜”,加上受到汉文化影响,渐渐有了乘竹殡天一说。
封师古说着,又看了那面具一眼,“本官进来之前打听过,此地多有溶洞,使暗河穿梭其中。常有人入山打猎,追逐猎物至溶洞内部,就迷失其中的传闻。你我若有心能寻到通往溶洞的墓道,说不定能循着河水逃出生天。“
这厢封师古侃侃而谈,那厢鹧鸪哨却是另一番心思:其他墓室他早已探寻过,遍寻不到大印踪迹,如今得这观山太保告知存在暗室,那么且死马当活马医,但凡有一线希望,鹧鸪哨都不愿放弃。
这样想着,鹧鸪哨站起身,想要一并拽对方起来,却被封师古躲过去。这观山太保此时倒起了性,笑道:“小道爷心胸开阔,不计较本官之前多有冒犯。但你们搬山道人虽身手敏捷,总有不能兼顾二人的时候,保不齐到头了有什么险境,就把我个累赘抛下不管。本官听闻你们绿林中人向来心思深沉,但极信承诺,舍生重义,立下了誓就绝不违背。如此本官也不难为你,你我二人击掌为誓,待出了这鬼地方再有仇报仇,有冤报冤,你待如何?”
鹧鸪哨心中冷笑:这家伙心眼是小,说出话来倒坦荡。口中道:“这有何难。”说着伸出右掌,啪!啪!啪!与封师古击掌三次,算是定下盟约。
封师古这才算满意了,“既是立誓,自然要互通名姓才算妥当。”他表情诚恳,情真意切道:“封师岐。”
封师岐自然是他表兄的名姓。他出门在外胡闹惯了,免不了要惹来些不痛不痒的麻烦,莫说面对的是鹧鸪哨,就连平日里有乡野里的姑娘倾慕于他,他一时心喜,赠送玉佩饰物,口中却报大哥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。不过是轻浮而薄情,又仗着不会被当真责怪,有人疼他罢了。
鹧鸪哨观封师古神色,明知他胡说八道却也无心拆穿,便也拱手:“邵真言。”这倒与封师古假冒他人不同,鹧鸪哨长年在外走动,总有不方便报上绰号的时候,于是诸如张三李四,王五赵六之类的名字不胜枚举,“邵真言”也只是其中之一。邵真言,少真言,他已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自己并无真话,免得日后计较起来,生出许多事端。
封师古反倒起了兴致,边寻到自己的夜明珠拾起擦拭,边问:“’定力超香象,真言摄毒龙‘的真言么?”
鹧鸪哨随口回道:“那却不知,只道是真假的真,谈论之言。”
二人各自无言,又在耳室中分别探索一番。耳室约三丈见方,周围墓墙上用壁画记载了一些端公驱鬼的事迹,其中领头的方相式人身兽足、佩戴熊面,浑身上下长满毛发,瞠目张口,身体四周散落着鬼怪被撕扯开的手脚。洞内摆着个木架,金属底座,缀着神兽与雷纹,其上挂满大大小小的傩戏面具,有头戴双角的神魔鬼怪,亦有憨态可掬的老妇幼儿。然而再可掬的笑脸被摆在墓穴里头,都会凭空生出几分鬼态。墓室里还有散落在地的鼓、锣、铙、镲,以及木鱼,牛号角,海螺等傩戏必备的乐器,此外瓶瓶罐罐,漆盒土瓮也歪倒了不少,想必是方才火药震撼整个墓室,将原本的格局打乱了。其间洞外仍有鼠群窜涌,叽叽喳喳啃咬着挡住洞口的木梁,久久不肯散去,仿佛墓中二人是天赐的两块香肉,不咬一口都愧对老天。
鹧鸪哨曲起手指轻敲墓砖,听洞外声音嘈杂,笑道:“封家主是给这些畜生下了什么迷魂药,这样死缠烂打的。”封师古在此事上理亏,也不反驳,顺着鹧鸪哨的话说:“倒不是本官喜欢热闹,不放这些畜生走,只是之前砸断了香头,沾了晦气,不敢有大动作,而鼠群已成势,只能引着散去威风。”
这同泄洪是一个道理,鹧鸪哨内心省得,也不难为封师古。只是墓室虽然不大,却寻不出什么破绽。封师古倒也不急,仿佛生死存亡都不放在心上,展平衣衫席地而坐,拿过一旁躺倒在地的大肚儿瓦盆,对鹧鸪哨笑道:“之前小道爷说卜卦,被那些不识情趣的畜生打断了,不如现在补上?”他即使脸上绘了鬼面,眉目也是俊的,只不过此时受了伤,血迹从包扎好的衣料里渗出来,染得眼角猩红,将那些蜿蜒的纹路抹得乱了,偏又神态散漫,仿佛一个将要枉死的鬼,把运命推向赌桌。
他不惧怕枉死,也不惧怕罪过,活着是很好,死了也没什么糟糕;怕只怕陪他的人无趣,死前不能尽兴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