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Text
封师古试图去拉鹧鸪哨的手,指头尖儿刚碰上,就被对方轻轻拍开,并附赠一个调侃的眼神:“封家主也不怕不好看相?”但他仍不气馁,往前迈了一步,伸手捉住那根悬在袖口里的腕骨,手指环握的时候,拇指空出一个指节。
伶仃得如一声坠落枝头的啼鸣。
这发现令封师古心中蓦地生出股温柔的情谊。搬山道人并非当真不知情爱,只是命中注定有血相伴,苦雨凄风,生怕席卷他人。
但封家主从不怕被卷入麻烦:他自己就是个大麻烦。
鹧鸪哨见封师古固执,也就不再挣脱,只是同他说:“再看看罢,兴许能发现什么。”两人一起越过那丛烧干的灰,走到储酒的屋子近前,见那张猛虎下山图因为被封师古随手抛弃,有一半浸在地上的酒水里,被一并烧得发黑蜷曲,只留下半颗虎头,与虎头上高高悬挂的圆月。
这纸张很韧,若不是泡了酒,很难烧成这副样子。鹧鸪哨捏起一片烧焦脱落的残页,衬着封师古腰间的珠光察看,酒气早已蒸发,却在画纸上留下某些奇特的纹路,仿佛是地图,也仿佛是山水变形而成的文字。
他若有所思,点了点周遭未被燃尽的酒水,屈指弹洒在剩余的画纸上。只见随着纸张洇湿,渐渐显露出一尊眉目清浅的佛像,头颅以下都被烧毁了;又见佛像周遭层层环绕,画了几圈面目模糊的东西,分不清是楼梯,还是禁锢神佛的锁链。
而那虎头的额心留着一支银针穿过的细孔,也正是大佛两眉正中。鹧鸪哨沉吟片刻,同封师古推测,这幅“猛虎下山图”原是整个法阵的阵眼,用来庇护寺庙,震慑妖邪。如今被用银针扎入额前,迷障自被破除。
但那老狐狸千算万算,没算到画中妖虎附在人尸身上成形;又遭逢山和尚夜间潜入,试图吞人血肉。只能暂且躲避在旁,坐山观虎,黄雀在后,等着捞些好处。
封师古同鹧鸪哨说:“我方才跳到井里,下头被山和尚砸出个窟窿,等那两兄妹走了,我……”
他还没来得及说出“我们”两个字,就听蓦地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,似乎是他们留在井边看守的师娘发出来的。
二人心中一凛,胡乱卷起画轴,拔腿奔到屋后,只见几个小辈簇拥在一起,围着正中一名师娘。她脸色煞白,疼得额上都是汗,肩膀正汩汩往外冒血。一名观山太保上前将她衣物撕开,刺啦一声,露出苍白肩头并行的两排齿痕,狰狞凶恶,不停鼓出血泡。
这些少男少女不过十六七岁,虽然早早进过墓穴,却都有长辈陪着,哪曾刮破过一点油皮,此时不由都有些慌了,要拿手去捂住伤口。
封师古立起眉头:“不要乱!”叫围在前头的撕开外衣给她包扎,趁着这空档,看向另一名师娘,沉声问:“怎么回事?”
那师娘道:“我们两人守着井边,两人看着孩子,她突然疯了,掐着孩子要往井里扔。我们上来拦,竹林里一下子窜出什么活物,扑在她身上张嘴就咬,我们退了两步,那东西就跳进井里。”
这时那对兄妹听见叫喊,也从前院匆匆赶来,往伤口上看了一眼,立刻问道:“是什么东西?”
师娘回忆片刻,犹疑道:“天太黑,看不清楚,只看见眼珠子是绿的,像条狗,但是没有尾巴。”
封师古暗暗叹气,心知这井底暗洞是藏不住了,就同他们说:“是那只狐狸,我们在苗寨的时候割了它尾巴。”跟着把自己在井下的见闻一一讲出。
洪川南听罢,立刻回头,同兄长脆生生道:“你留下。”说着抢过红伞别在腰后,捉着辘轳的绳索往下跳进去。
封师古也顾不上这对五行道的兄妹了,指挥着剩余几人,把受伤的师娘与道衍一同带下山去,交给大哥诊治。有一人问:“家主不必我们帮忙?”被封师古往脑门上敲一下:“帮什么!再帮得缺胳膊少腿,本官可接不上!”
这些人同他在夜郎王墓中被强行塞来的手下不同,都是封家仍靠在自己这支的旁系,自小由他大哥拉拢过来培养。若是令他们殒命,虽不至断一根臂膀,也同剜去块肉没有差别。
洪川北在旁静静看了半晌,眼神往封师古身上一转,忽然眯起狐狸似的细长眼睛,笑道:“不如我陪这几位下山,多一个人也好……”
鹧鸪哨没等他说完,就上前揽了他肩膀笑道:“那几个都是小辈,同他们一起走有什么意思?不如和我们聊聊。”说着手上用力捏他肩膀,将个五行道人捏得连连喊痛,连声道:“兄台,兄台轻些,我骨头脆……”
封师古张大眼睛,佯装无知道:“你伤的不是腿么,同肩膀有什么关系?放心,我们道长温和得很,要同你亲热亲热罢了。”话说出口就想呸自己一声,什么叫亲热亲热?
这洪川北倒不是装可怜,是当真身上没有功夫;却不是娘胎里落下的体虚,而是被老道人拿药水泡过,成了的是他妹妹,失败了就是他,自小留下个残废身子,多跑两步就喘得上不来气。
他骨头很脆,哪里禁得住鹧鸪哨的手劲,就差被两人按在井边了;趁这功夫,几名小辈早就出了庙门,乘着来时的马车下山。鹧鸪哨远远看见山门关了,这才松手。
洪川北疼得嘴唇发白,可也怪不得人,谁让妹妹是个傻大胆,把体弱多病的兄长留给虎狼之辈?这两个倒斗搏命的,又哪里会是什么好人?想到这儿心中十分哀愁,但嘴上仍要挽回些颜面,就靠在井边,有气无力道:“唉,我们若是想害人,方才把你捞上来做什么?”
封师古心中暗道:方才你们可不知这狐狸下去了。面上仍作一派和气,伸手要拉他起来:“这话说得,我们何时怀疑……”
这时从井口处传来“咯啦啦”几声轻响,几人都觉疑惑,正凝神细听,忽然洪川北说了句:“糟……”还没说完,就听“轰”地一声,井口石壁骤然塌陷下去,封师古忙要后退,却被对方把手握得死死的,如同人溺水时要寻一根枯木。还没等想清其中关节,就被连带着一同拽了下去。
鹧鸪哨站得远,来不及冲上去拉回两人,只见辘轳疯狂转动,井底不时传来石块落水的沉闷回音。他抓住木做的把手拼命下按,但两人的重量哪能轻易禁住,木杆“崩”地折断,木茬反把他手上划出一道白印,过了一会儿,缓缓渗出些血。
鹧鸪哨顾不上手上的伤,朝井底喊:“喂!”这石壁十分拢音,一时间听见无数回声,朝鹧鸪哨喊回来。索性辘轳上绳索转到了底,听声音也并非枯井,最坏的不过是两人一同兜进水里。
鹧鸪哨却不知封师古水性不好,若是真掉进去,少不得要喝半肚子黄汤。这样等了一会儿,终于听深处传来“哎哟”两声,那尾音儿听着很熟,来自哪个刚刚被他占了便宜的大少爷。这少爷喊了会子痛,才往上头喊:“你下来吧!洞里头宽敞的很。”又恨恨地说:“亏得这绳儿到头了,叫本官拽住,不然掉你在水里淹死!”
鹧鸪哨顺着绳索往井里爬去,偶尔低头看一眼,只见那蛇尸倒栽过来,在水中不断沉浮,洞中透出些许光亮,照在斑驳嶙峋的鳞皮上;等踢开洞口裂开的碎砖爬将进去,钻过一截暗道,尽头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暗室,两旁各立着几个柜子,其中摆满了各色古玩书籍,积了不少灰尘。
封师古正举着腰间的南珠观望,时不时嘲笑两句:五行道好大的本事。那厢洪川北躺在地上,想是筋骨疼痛,不愿意多说话,就由着人笑。封师古见鹧鸪哨进来了,忙迎上去,见他手上又擦破了皮,叹道:“怎么又是这里,真要留疤了。”
鹧鸪哨倒不在乎,他身上疤痕许多,每一个都疼,哪里疼得过来?但他也自知这话说出来要煞风景,干脆闭上嘴,示意封师古自己无事,早点四散开左右看看,搞清楚这底下藏了什么为好。
此时洪川北也勉强扶着墙壁爬起来,木腿踩在地上,“嗵嗵”作响,在暗室里敲出空洞的回音。他望见暗室尽头一扇被人推倒在地的书柜,后头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口,叹息道:“想是那死丫头弄的,不管后头有什么就钻进去。”
鹧鸪哨正捏着一枚印章,闻听此言笑道:“兄台如此担心,不追上去瞧瞧?我二人下来看一圈,绝不会打扰你们。”
洪川北摆摆手道:“她可命硬的很。”再多说两句,就要被灰尘呛得咳嗽。
封师古见书架里有一本翻得最破,就抽出来摊在手上,吹去纸上灰尘。然而日久风化,有些字迹早就模糊不清,只能望见扉页被人写一首诗,横四纵四,共十六字,其中笔法枯瘦,悲极切极:
公无渡河,公竟渡河!
堕河而死,其奈公何!
这诗乃是乐府古辞,本也没什么深意,不过是狂夫酒醉堕河而死,其妻在岸上阻拦无用,于是拨弹箜篌,作此悲歌。
封师古说:“从这诗中所见,应当是有人死去。如果‘小德张’便是那老和尚……”他说到此处,又觉哪里不通,犹疑片刻,道:“他为何要留在这儿?”
鹧鸪哨道:“兴许人是因他而死,出家守灵呢。”但风月之事最不可测,鹧鸪哨倒宁愿信这老和尚是因什么东西盗不出来,要走也不甘心,就日日枯守在此,直至坐化去了西天。
话虽如此,这诗在他心里仍隐隐留下些悸动。
堕河而死,其奈公何。
他因渡河而死去时,也会惹人在岸上哭么?
想到此处,他嘲笑起自己敏感,却不敢去看封师古,生出些许逃避的心思,仿佛此时不看,那么以后也不必见这人流泪。
这屋内书籍大多腐朽,明器也瞧不出什么线索,几人就再不多话,从倒塌的书柜后头钻了进去。书柜外是一条长长的木阶,一面靠着墙,另一面悬空在外,没有护手,只靠板下根根梁柱,与梁柱尾端钉入墙内的木楔支撑。
封师古举着南珠走在前头,手臂往外伸时,望见木阶外空间极大,围成了一座圆环,续续向下,一共分了六层;空间正中用一块巨大的红布围盖着什么物体,周遭牵着绳索,高高悬系在众人头顶的天花藻井上,垂下好长一截流苏,伸一伸手就能摸到:好似一桩待人揭开的幕布。
这物体顶端约在四层,从模糊的轮廓看来,体型十分硕大丰腴。封师古想起那猛虎画中遇酒显现的佛头,说:“这老和尚,庙里供一个还不够,地下还要供一个。”
洪川北被他们夹在正中,走也走不利索,跑也跑不了,进退两难,只得用手扶着墙壁。封师古说话间回头,正要越过他发顶,去看断后的鹧鸪哨,南珠光辉一晃,忽然一道绿光莹莹的东西从他头顶飞起,摇曳间如同碧绿的星火,朝鹧鸪哨面门直掠过去。
鹧鸪哨正顾着看红布间的轮廓,哪知道有什么东西落在身前人的头上,听封师古叫了声:“当心!”忙闭紧双眼朝后折腰,只觉一阵火光掠过也似,照得面上发热;他正待起身,脚下突然坍塌下去,原是木楔嵌入的石块有隙,受外力挤压间骤然坍塌。周遭空洞无凭,鹧鸪哨伸手一捉,没落在下一层木阶上,竟抓住了那张幕布,连带着直往下坠。
这六层的高度,又没个墙壁抓手,当真摔下去,也只有骨断筋折的下场。封师古哪还顾得了许多,伸手抓住红布另一头的流苏,从木栈上跃了下去。他这一跳,正把鹧鸪哨从下硬换了上来。
这布料历经百年,并不结实牢靠,被二人这样生拉硬拽,登时“刺啦”一声断为两截。但好在已给了鹧鸪哨向上的冲势,他借力一捉木板,同封师古一起跌在了四层。
封师古后背撞在墙上,手里扔握着那根绳索,尾端衔着的红布飘忽间落在二人身上,将他们盖在一处,仿佛突然从这空旷中围拢出一块幽地。
鹧鸪哨压在封师古身上,那颗南珠被挤在两人肚腹中间,硌得肉痛。但险后余生,哪里还在乎这些呢?他撑起身体,头上顶起那块红布,封师古见状,脑袋里想起了不正经的东西,蓦地吹了声口哨,笑道:“这是哪儿来的鸟,落进本官的网里了?”
这口舌上的便宜,总算让他讨回了三分。但能在这时还记得讨人便宜的,也只有封大家主了。还未等鹧鸪哨说话,封师古忽然收起那副笑脸,说:“你方才看了那诗,脸色就很不对。”
鹧鸪哨一怔,不想还是被他察觉,犹疑间被封师古凑过来,贴得很近,亲昵地用鼻尖蹭一下自己的脸颊。他低声道:“本官不会叫你堕河。”
他的眼睛,叫南珠映得很亮。于是叫人一起相信了说出的话,即便荒谬而笃定。
“造船也好,修桥也罢……就算叫水鬼背着,也一定将你渡过去。”
这可算是口出狂言,空许承诺。但少年人的情事里,没什么一腔孤勇不值得被原谅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