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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暗洞下的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壁画,依次绘着后羿射日,王母赐药,嫦娥偷食,穆王西行的传说,既与神话相契,却又背道而驰,似乎隐喻着某个自几千年前延续至今的秘密。
鹧鸪哨正待向下攀援,将整幅画卷看得清楚,蓦地一股大力从脚底袭来,用力撞了一把悬在铁链下的物事,带动锁链一晃,险些把鹧鸪哨游荡下去。鹧鸪哨单手吊在上面,身体在空中几乎转了半圈,才缓缓止住势头。
他深吸口气,呼吸间尽是沉重的铁锈味,手掌叫铁锁贴得微微发冷。搬山首领不是遇难则退的性子,且担负惯了责任,有什么危险都要勘破才肯罢休。于是鹧鸪哨没有爬回洞顶,反而继续向下攀援。一面留意洞底,一面分出心神去看岩壁上的图画。这些颜料遇见外界空气便会迅速褪色,空气中游动着不安的浮尘,叫人眼目微微发痒。
鹧鸪哨有过目不忘的本领,此时努力忽略那点不适,屏息凝神,将所有细节铭刻在脑子里。然而随着壁画越褪越淡,渐渐裸露出下面泥土的颜色。这才能看清,在作为画布的岩层之中,嵌着一段一段整齐如竹节的脊椎,每一截都有人拳头大小,盘旋回转,不见头尾。
那是一具巨大的、不知姓名的骸骨。
鹧鸪哨轻轻咋舌,眼睛向下一瞟,忽然明白了此间布置。
他虽于风水一脉并不精通,但毕竟见多识广,以前也曾去海上与那些蛋民结伴采珠。在临海的村落,就有这样一种习俗:倘若遇见大鱼龙死在岸上,怕骨骸腐朽产生瘟疫,就集齐全村人挖一座深坑,形状也有讲究,必口小而肚大,将鱼龙尸体吊进去。然后在坑中点火,能几天几夜烧灼不尽,窜出的火苗老高。有传说此火与海底的龙火相差无多,可借以冶炼铜铁金银。
这种法子便是借鱼龙骨骸为生气之源,自造一处宝穴。《葬经》中云“势如流水,生人皆鬼”。埋人当然不行,却可以用来做些歪门邪道。想来是上古时候有条大鱼龙死在这里,尸骨嵌在山中。到了汉代,被那些五斗米教的道人发现,便借了这个法子,挖出一尊藏风聚气的宝瓶,以龙火炼制丹药;然而如今宝瓶有隙,那两条铁链如同穿在人琵琶骨上,叫流水堵截,形存气散。
这就是另一种运势,名为“困龙瓴”。瓴即是口小肚大的陶罐,顾名思义,是恶龙困于瓶中,而瓶颈有一小口,将生气泄尽。鱼不见水,人不见风,鬼不见地,龙不见万物。龙断了生气,又被铁锁困住,死而不腐,便会生出只能在石气中穿梭的邪祟。如同困鬼于眢,不得逃脱。说幽浮而有形,说兽怪却鬼魅,有人叫它岩鱼,也有人唤其石鬼,是介于阳与阴之间、不得转世轮回的一种生灵。这和把人的尸体放在铜棺里,使其灵魂不得超脱是一个道理。
不过既然要困住阴龙,总要布置什么阵眼。鹧鸪哨渐渐下行,脚底一沉,终于踩到了实处。是一大块硬而沉重的木料,说是棺材也很勉强,形状未经雕琢,稍一用力,就在空中晃悠悠转动起来。但显然同寺庙中画轴的材料一样,是极好的阴沉木。
这悬棺侧面凹凸不平,齿痕掺杂着撞击的凹痕,看着令人肉跳心惊。空气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的气流,鹧鸪哨心思如电转,猛地伏身降低重心。一股大力由下愤然顶了上来,甚至掀得悬棺一角微微抬动。
就是它了!
鹧鸪哨握紧哗哗作响的铁链,这攻击一闪即退,仿佛在试探自己的耐性。眼前石气翻滚涌动,如同海面上灰黑的浓雾,而这悬棺便是海中一块漂浮不定的孤舟,不知会把命运载到哪里,也不知舟底潜藏着什么凶兽,等着将人一口吞进。
然而就算是真的、吞舟的大鱼,鹧鸪哨手刃的也不下百八十条了。在海上与鱼龙博弈,比的便是耐心与胆略。因为大海无情,命运天定,强弱往往顷刻翻覆。
他们隐匿呼吸,彼此都在等待一个机会。
一个一击即死的机会。
封师古始终留意着洞中境况,见铁链挣扎晃动,如同拼死挣扎的活蛇,不由得嘴唇抿紧,一把攥住那条活蛇,手背青筋隆起。
信任鹧鸪哨的身手,与担忧对方安危并不冲突。搬山道人再厉害,也毕竟是肉体凡胎,会受伤与流血,一时疏忽也会丢命。封师古所求的不过是自己能更坚韧一些,能站在对方身边,令他不必事事躬亲,不必被风刀霜剑严加逼迫。
此时洪川南昏昏沉沉,洪川北不知所踪,若是鹧鸪哨与他换个位置,出于江湖道义,自然不会丢下两人不顾。然而封师古不是江湖中人,没有鹧鸪哨那些义气。鹧鸪哨是杀伐果断,心却很热。只要能救的,少不了搭一把手;他却不同,他是官宦人家长大,心里冷极了。喜欢谁,才对谁好。不喜欢的,管他们去死。
封师古握紧铁链,这就要下去一探安危,蓦地心中一动,想:这机关如此碍人视听,不会只塌下个洞,就不再轮转了,想必是还有后手。于是回头去看墙上那尊锁骨菩萨的画像。其头颅机关转动,将将停在苍黄灰败的脸色上。又回想起机关颜色轮转的顺序,苍黄天蓝,上艮下乾,是为大畜卦,象曰:天在山中,利涉大川。
只是这卦象过于模糊,令人捉摸不透下一步的凶险。封家主正待深思,稍一分心的功夫,忽听背后传来“吱吱嘎嘎”的声响,人指甲抠在铁器上,一下一下划动,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,如同磨牙吮血,令人不寒而栗。
封师古背后微冷,立刻错眼去看,只见塌陷洞窟对面,青铜鼎一只鼎足悬空,危危伫立,不停有砖石滚落;而罪魁祸首正趴伏其上,耸起瘦骨嶙峋的肩胛,拖着条被咬断的后腿,伤口裸露外翻,大量血液凝固成痂,粘连在灰暗的皮毛上。
——正是那条在佛像处随花面狸逃跑的老狐狸。它想必是另外经历了什么奇遇,竟能在众人之后得以进入此间密室,不过形容比之前更加狼狈,大约是与那群狸子有过争斗,后腿残缺,耳朵上也少了一块。
这畜生伤势极重,血顺着铜鼎兽面流了满地,吐出紫腥的舌头,嘴角沾满脏污,呼吸又重又急,如同生命烧尽前的回光返照。然而眼中精光四射,在黑暗中闪着极亮的绿光,神色十分贪婪。
兽类若有了人的表情,是件很可怖的事。因它们学会了贪欲,行事却没有道德,做出的事往往十分残忍,且难以预测。
这老狐狸似乎也是孤注一掷了,竟不顾周遭几人还活着,就趴在硕大的青铜巨鼎上,两只前爪奋力抓挠鼎盖,似乎想从缝隙里撬开,从中得到什么东西。
五斗米教的道人藏匿梁州鼎于深山,逃不出两种目的:一则祭神,二则炼丹。又散落道袍在此,尸骨不见踪影,难道当真炼成了升仙的丹药,褪去凡服羽化,才引来妖邪觊觎不成?
世人苦生死久矣,若以长生为饵,无怪乎这妖物如此残忍,费尽心机,害了无数人性命。封师古本不在意什么妖害了人、人伤了妖的故事,只是那人头堆成的京观看过一眼,任谁都会心寒齿冷。
不管这畜生要得到什么,总不能让它得逞!
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封师古与那青铜鼎间隔了一道天堑似的深坑,摸遍了身上,也只有一颗南珠与装敛银针的黑匣。他暗暗咬牙,只恨时局不振,身上能用的东西都挥霍空了。以为要眼睁睁看着那畜生得偿所愿,忽然从铜鼎另一侧伸出只苍白的手,一把抓在老狐狸血迹斑斑的断腿上。
那灰毛狐狸吃痛,一面紧紧扒在鼎身上,一面张大口去咬那只突如其来的手腕,顿时豁开几道血口。其主人硬是死死不放,见不能将其扯下,竟一同攀上了鼎盖,身形狼狈,双目赤红,正是久不见人影的洪川北。
这家伙之前说自己骨头极脆,怕死了疼痛,此时却凶狠地瞪起眼目,连可能咬碎自己腕骨的锋利兽牙也不在乎。他盯着面前追踪已久的仇雠,居然缓缓勾起嘴角,露出个十分古怪的微笑。旋即不顾摇晃的鼎身扑将上去,同那狐狸缠斗成一团,被咬住的右手握着那畜生下颌,猛地向外一掰,暴露出其脆弱的咽喉,不顾被利爪抓破肚腹的风险,低头恶狠狠咬噬了上去。
人的牙关本比不上兽类尖锐,然而搏命之下焉有分别。一时间一人一兽俱是满脸血腥,如此疯癫诡谲的场景,当真分不清谁才是人,谁又是鬼。
连封师古都看得一愣,立刻明白过来,是洪川北还未从犀角燃烧的幻境中脱身,也不知遇到了什么,竟激发出如此狠辣的本性。此时洪川南昏昏转醒,看见眼前景象,连声音都跟着颤了,连连叫着兄长,奈何人心性迷失,除非自己脱身,别人再帮忙也没用。
她声音在山壁间回震,叫鹧鸪哨听得真切,知道上面大抵发生了什么。他面色不显,一双眸子厉如鹰隼,眼角微微发红,盯着对面不时滚落的碎石,跌进浓雾中劈啪作响。
心中暗自数着:向前两丈,左半丈……
当。
一声细不可察的、不属于岩石互相敲击的响动传回耳畔。紧跟着又是当当当几声,眨眼间逼近面前,来势疾如梭鱼。鹧鸪哨心道:来得好快!手中握紧了匕首,只待这恶兽头颅上撞,趁机挑破它骨缝;蓦地脚下一个趔趄,并非他身形不稳,而是悬吊着木棺的锁链突然吐出好长一截,仿佛被厉鬼扯动,使鹧鸪哨所处的位置下跌。方才离石气还有段距离,如今却浸了半块棺材下去。
一股阴风就趁着此时豁开浓重的雾气,如同热刀劈开豆腐,发出声尖厉的、似猿非猿的怪叫。它头颈尖锐,没有脚爪,肚腹膨大,仅靠一条长鞭似的尾巴,就从地面直跃到人头顶,张大了口,露出能在坚如铁石的阴沉木上留下齿痕的獠牙。
鹧鸪哨刀刃向外,一矮身躲开它头颅,手臂借势豁然滑出道流光。这怪物跃得过高,也不曾吃过人,哪知这四条腿生物奸猾得厉害,竟被在肚腹上留下好长一道口子。霎时暴怒起来,尾巴在空中一甩,竟误打误撞勾到搬山道人一侧手臂。鹧鸪哨几乎能听见骨骼与肩膀脱开的声音,身形一歪,眼看要被带到石气中去。那里是它的地盘,穿梭往来,随便就能把人咬成碎块。
值此危急时候,忽然从洞顶掉下块明晃晃的东西,如同白昼凝结的光团落地,“啪”地击打在石鬼头面上。这怪物顿时枭叫一声,也顾不上勾扯鹧鸪哨,转身遁回石气里。
这一跃、一击、一遁,都不过瞬息功夫。鹧鸪哨头顶沁着密密的细汗,若是往常,他不应躲不过这一记突袭,只是眼前东西渐渐模糊起来,五感中被 慢慢抽去一感,只能勉强分辨那枚光团不是什么白昼的日光,而是封师古不曾离手的夜光明珠。此时正顺着坡度往地面上骨碌碌滚动,在石气中若隐若现。
原来是封师古察觉机关启动,猜度到鹧鸪哨身处险境,下去相助已是不及,本想扔出放了苗疆金脉的黑匣,哪知南珠脱手而出,在岩壁上撞了一下,顺着深深的洞窟滚落下去。
这南珠夜可光照百米,只是一晃而过,就令封师古看清了底下一条背甲斑驳的石鬼,与鹧鸪哨被光线拉长的身影。
汗液从白瓷似的后颈渗出来,像深海遥遥的磷光。
封师古忽然生出某种可怕的联想。他其实这辈子没见过海,只在书里见过那些海底的巨物。而今鹧鸪哨如同白鹤一线锋利的翎羽,飘忽间悠悠将落,要被深海里的鱼龙吞噬。
他必须握住。
